一棵樹,冷水坑的公路彎道。
不過就是一棵,常見的樹。
有點像榕樹,只是沒有鬚,嫩葉像小孩使用的淡紅蠟筆,花開時發出清香。
一棵樹。不小心連結到一個人,森丑之助。
派出所主管退休的解說員說明這棵樹,森氏紅淡比。
猶如樹名,淡淡形容這個人,曾經在一清專案時將十二個流氓,俗稱竹雞仔,送進牢的前警官解說員,對好人壞人的形容大概不會有太多情緒。
森丑之助,中學沒畢業,靠著一股熱情來台,和布農族生番混得不錯,後來呢,
後來就死了,跳海的。解說員晃晃肩膀,故事很長,以後再說。
我聽見身後兩個女生實習解說員的喟嘆,她倆對森丑之助是崇拜的,有如兩名修女對一百年前出現的聖徒前輩那樣的仰慕。
其中一個說,她看到那段「與子偕行」的描述,感動不已,另一個說,森丑之助是她的偶像。
派出所主管退休的解說員,對這名能在生番部落混得不錯的日本人,應該有些感受。他們巡察社區時,也會跟各種人泡茶聊天,然後在一清專案時,運用智慧將12名四處流竄的「竹雞仔」逮住交差。
站在我後面兩個女生心目中的英雄,森丑之助。應該不只是和生番混得不錯的一名日本人而已。
英雄有一種特質,受到某種天啟,某種文明社會無法理解的動力驅使,隻身前往蠻荒險地,做他該做的事。那「事」並不是政府規定的,(如一清專案),而是他自己也無法明說的「事」。
多年前有一部電影「教會」,英文是mission,任務,使命,上帝派下的工作,那和原住民混得不錯的神父,後來認同原住民,身上的血成為原住民的一部分,被西班牙政府槍決。是另一種版本的森丑之助,也較接近兩個女生心目中的偶像。
據說森丑之助後來成為布農族人,臉上刺青,披上獸皮,留下一本族人子女看不懂的筆記,第一頁寫著漢字「丙午」。來自千年華麗宮廷古都,京都,日本年輕人森丑之助,受過鹿野忠雄完整生物學訓練,後來成為布農族的一員,他是誰?原住民和日本人,不,很可能全世界都看不懂的,不只是筆記,而是,他,是誰?
沈從文說,他要使盡力氣堆築最好的文字,以求「摸到上帝的衣角」。
勞勃尼諾飾演的大鬍子神父,從聳高的瀑布一躍而下,成為原住民一員的儀式,也是回應上帝的聲音。那種熱情,才是那兩名女解說員志工心目中的英雄吧。
森丑之助曾努力阻止日本政府的理番政策,但是沒有成功,不同文化衝突必然產生的巨大悲劇,不會只因一個沒人懂的英雄阻止而消弭。
「所以,後來就死了,跳海的。」當過派出所主管的解說員老師聳聳肩說,「故事很長,以後再說。」
那麼就回到樹,那棵樹的名字叫「木神」。
紅淡比,常綠,清香,粉紅蠟筆般的嫩葉,日本佛教的神樹。以前參觀神社時,常看穿著古服的神女,拿著一小段樹枝揮著,為善男信女去妖邪,不知那就叫紅淡比。
被中國政府抗議的日本總理大臣無法參拜靖國神社,以一株紅淡比盆栽代表總理入。
我多年前參觀過靖國神社,回家後頭痛好幾天,不知為何。那神社有一股陰陰的塵埃味,也許那時該找神社的神女用紅淡比打打身體。被紅淡比樹枝打一打,也許真的可以去邪,至少日本信徒這麼認為。
冥冥中,事必有因。
我本以為參加解說員訓練才第一次認識紅淡比,其實不然。
小時候陪現在過世的爸爸早起,就是說要去爬紅淡林。
小時候很不願意那樣早起,跟著執著的父親一早走出家門,在紅淡山走一遭。路上爸爸總是沉默著,有時停下來,望著一排螞蟻發呆。
我是國中生,唸基市銘傳國中,那是在另一座山,稱為劉銘傳路的山路頂端的一所國中。
走完紅淡山,爸爸回到陳舊的醫師專用皮椅,開始診所一天的診療。我則呵著欠,再走一段劉銘傳路,背著大書包上學趕開朝會。
一棵棵叫紅淡比的樹。被從基隆港入口來台的日本人,因為懷鄉的緣故,把一座相思林山全砍了,改種紅淡林,當地人稱為紅淡山。
小時候,我哪知道這些?
理個光頭,提著一袋橘子,陪沉默的父親爬山。受日本教育的父親,身上像是扛著幾千斤重擔, 有士紳地位(醫生)卻沒有士紳交際,只有幾個老醫生圍棋友,冬天時傍著大火炭爐取暖。
沉默一輩子的代價是,兒子在他過世十年後,聽到紅淡比就是基隆紅淡山的那一千一萬棵樹,心裡微微刺痛,卻不明白為了甚?
一棵樹。名叫森氏紅淡比,森丑之助,紅淡比樹,一時竟然連結了不同時空的許多人。
難怪樹名「木神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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